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五

跌宕人生的瀟灑舞步

詩者,志之所之也
在心為志,發而為詩,情動於中而形於言
言之不足,故嗟嘆之,嗟嘆之不足,故詠歌之
詠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
《毛詩.大序》

看了香港舞蹈團《瀟灑東坡》的演出,禁不住要引用上述這段話。感謝香港舞蹈團,讓我明白了詩與「手舞足蹈」的關係。

從沒有想過,舞蹈可以這樣妥貼、貼切地呈現以至重現詩詞的意境。這齣舞劇可寫之處很多,我挑其中三段刻劃蘇軾感情世界的舞蹈來說一下。

十年生死兩茫茫
(圖片來源:香港舞蹈團
蘇軾悼念他結髮妻子王弗的詞作,堪稱同類作品中的經典,其中一句「不思量,自難忘」,叫多少經歷「愛別離」的人肝腸寸斷。

我在表演前出席了有關的導賞會。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梁國城告訴我們這套舞劇是以太極為主要元素,所以舞姿上,下身穩重而上身動作輕盈。

就我個人感覺而言,這段舞編得非常靈巧,兩位舞者不斷組成不同的圓形格局,表現小夫妻那種溫馨與和諧。那一段舞不就是「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」的具體表達嗎?詩人把回憶妻子的一些片段,寫成文字,編舞者把它轉化成動作,但無論它是文字、是動作,對我來說,都恰恰表達了兩人心心相印的夫妻情意。

這一段舞蹈員的表現實在太美,到了後來王弗重病,蘇軾不斷以扶起她、抱着她的動作來表達不捨之情,再配上音樂總監史志有的精心編曲,看得我眼淚不自控地流下來。

附上這一場後半段採用的音樂《華燈侍宴圖》的原曲連結,也許能讓讀者感受一下現場那種氣氛。

與君世世為兄弟,再結來生未了因
蘇軾是多情之人,他深情地對侍他生命中遇上的每個人:妻子、弟弟、朋友、同僚、黎民百姓......以至大地上的一花一草、天上的明月。

蘇軾、蘇轍的兄弟情誼,亦感動了後世千萬人。蘇軾曾在中秋夜作詞送給弟弟,就是那首名滿天下、就是九百年後的我們也不會不知道的《水調歌頭》,末段「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,以明月的變與不變,安撫人心:人生不免悲與痛,但只要留得青山在,再多的亂離,也不會讓我們喪掉所有的盼望。

可是,當生命行將消逝,要與所愛、所親陰陽相隔,我們情何以堪?在這裏,宗教便發揮了它獨有的功能。

才氣過人的蘇軾,面對爭議不斷的「熙寧變法」,不免心浮氣踩,結果被群小針對打壓,釀成「烏臺詩獄」。他以為必死無異,便給弟弟留下絕命詩「是處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獨傷神。與君世世為兄弟,再結來生未了因。」

對於以上情節,舞劇的表現如何?我以為,就《水調歌頭》的處理,舞劇並不成功,無法營造感人氣氛,引起觀眾的共鳴(至少對我而言,確是如此)。至於兩人生生世世為兄弟的誓願,舞劇把它挪移為蘇軾去世後,蘇轍懷念兄長的一幕。這一幕,但見兩位舞者,一灰一銀,互相追逐,然而兩人就像在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衡線上,再也遇不上了!看之令人動容,令人涕落!這一幕,是全場聽到最多抽泣聲、也是獲得最響亮掌聲之處!

想見先生未病時,從公已覺十年遲
蘇軾與王安石,一般說法是政敵,但看過有關的詩文傳記後,又覺得不是這樣,至少不至於這麼敵對。兩人無異對「熙寧變法」的具體政策有不同的見解,兩人又無異都是才高八斗的非等閒之輩,也許如此,所以在某程度上,兩人都有其剛愎自用,聽不入對方的意見。(參見台灣教育部蘇軾網站收集的評論文章

對兩人的鬥爭,舞劇採用了以鼓聲為主的音樂,節奏明快,營造戰事似的氣氛,懾人心魄(線上收聽這一幕樂曲《丹楓呦鹿圖》To Know My Enemy),並由一批身穿長袍黑衣黑帽的舞者穿插其中,突顯兩人之水火不相容。

然而,事過境遷。王安石三次罷相,晚年鬱鬱寡歡,眼見新法在見利忘義的門生手下,逐漸背離當年他與神宗推行改革之意,大有壯志未酬,時不我與之痛。另一邊廂,蘇軾在黃州五年,嘗盡失意的滋味,但也從頹喪之中,慢慢走出陰霾,在農夫村女之間,領悟仕途以外的另一種生趣,活出他的豁達人生。

王安石逝世前一年,兩人在江寧(今南京)相見,惺惺相惜。王安石寫詩勸蘇軾在當地買田地定居:「千載紛爭共一毛,可憐身世兩徒勞;無人語與劉玄德,問舍求田意最高。」蘇軾回詩說:「騎驢渺渺入荒陂,想見先生未病時。勸我試求三畝宅,從公已覺十年遲。」

舞劇對這一幕的處理手法,與王弗臨終時有點相類,蘇軾痛惜地數次扶持快要倒下去的王安石。可是,對王安石之死,舞劇卻有另一種「趣怪」的演繹方式。



多重身分功能的面具人
說手法「趣怪」,是因為我想不到該怎樣形容現場的「面具人」,而觀眾則以少許騷動和耳語來回應。

坦白說,我覺得這些舞步有點呆板、服裝比較鮮艷的面具人,與整齣舞劇是有點格格不入,反而勾起我十月初觀賞台灣舞者孫麗翠表演改編自《西藏度亡經》的默劇《我從遙遠來》(Bardo Todel)的記憶,於是,初見這些面具人在王安石臨終時出現,並從蘇軾手中接過王安石,我便認定他們是「催命鬼」。

接下來,盡見面具人處處,佈滿舞台。這時候,舞劇上演的是《念奴嬌.赤壁懷古》「大江東去,浪淘盡、千古風流人物。」當年蘇軾在黃州,這麼落魄,卻能寫出這麼有氣勢的句子,為全詞奪得先聲。唸下去,「故壘西邊,人道是、三國周郎赤壁。亂石崩雲,驚濤裂岸,捲起千堆雪」,多豪邁的英雄氣慨!

然後,「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」,語氣緩和了、沖淡了,這一刻蘇軾的銳氣收斂了,變成東坡,娓娓道來,跟我們說故事,「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、強虜灰飛煙滅。」接下去,東坡以「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。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」作全詞的結束。古人比較詩詞之異,說:「詩之境闊,詞之言長」,東坡當想所感所想,他沒有言明,就讓我們透過這闕詞,好好地體味一下。

話說回頭,這些面具人在舞台上做什麼?我不一定知道,也不必要知道。創作人的心思,觀眾不一定全明白,也未必與創作人有同樣的理解。我只想說,我很享受這一場耳目的盛宴,再次感謝香港舞蹈團,把東坡詩詞中的豐富感情與美好風景,以視聽之娛,再現在觀眾眼前。

香港舞蹈團下次的演出:
.中國各民族民間舞蹈匯演《舞韻‧尋源》2011/3/18-20
.大型舞蹈詩《清明上河圖》2011/5/20-22

2 則留言:

蕭雪樺 提到...

文心:

謝謝你在「筆下留情」的留言。蘇東坡的確可以把不同的心的距離拉近。蘇東坡並不高高在上,他活在人間,與人心貼近,讓人覺得親切。大家都喜歡他,於是便都覺親切了。

雪樺

文心 提到...

謝謝光臨!東坡的詩文不僅親切,還有療癒的功用。

有一段日子,就是靠謄寫《前赤壁賦》以舒解心中鬱悶。他所說的「變與不變」至今我仍很玩味,每次重看,都有得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