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1月4日 星期三

從《寒食帖》看東坡的「石壓蛤蟆體」

東坡名滿天下,連書法都是「宋四大家」之首。可是,他的字扁扁的,看起來有點笨拙,他也嘲笑自己的書法是「石壓蛤蟆體」,因他寫字,不求俊挺華美,手不懸腕,側臥毛筆。
台北故宮博物院館藏
他這種風格,可在代表作《寒食帖》體現出來。這篇號稱是「天下第三行書」的作品,看上去「其貌不揚」,寫的是東坡自己在黃州兩首五言詩的原稿,所以我們除了可以透過詩句,更可以從他運筆的快慢、輕重、頓挫,感受東坡當時極為抑鬱的心情。

為什麼東坡會抑鬱?一是他遭受牢獄之災,被發配黃州,身心俱疲;二是這場文字獄牽連很多人,營救他的、與他贈詩往來的友好皆被責罰,他心中難過;三是朋友都不再敢接觸他這名政治犯,令他更為愁苦;四是他在黃州生活困頓,要務農維持一家生計。

我們先看看詩的內容,回頭再說書法。

《黃州寒食二首.其一》

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。
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
今年又苦雨,兩月秋蕭瑟。
臥聞海棠花,泥汙燕支雪。
(燕支,即胭脂)
闇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。
何殊病少年
(「子」點去),病起鬚已白。

語譯:
自從下放到黃州,已經度過三次寒食節了。每年都惋惜春天殘落,卻無奈春光離去,悼惜也沒有用。今年的春雨綿綿不絕,接連兩個月如同秋天蕭瑟。在愁臥中看海棠花謝了,雨後凋落的紅花瓣像胭脂、白花瓣像雪,都給污泥染得狼藉。時間像小偷一樣,把我的生命都偷走了,連半夜睡覺時,臉上不知不覺就有了皺紋,這和患病的少年,病後起來頭髮已經衰白又有何異呢?

賞析:
「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」:自從來到黃州,已經過了第三個寒食節。這兩句平易如白話,自然率性。寒食節約在清明節前一、二日,是紀念介之推而禁火寒食。

「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」:每年到了春天,到了寒食清明,就惋惜春天要結束了。但是,惋惜也沒有用,春天不容惋惜,並不停留。言外之意,他也在惋惜自己青春消逝了無痕。十個字中,重複用「年」和「春」。重複的字,就用一個點表示,觀眾可以感覺到手寫原稿的節奏韻律。

「今年又苦雨」,今年雨特別多,使人苦惱。「兩月秋蕭瑟」,兩個月來,下雨不停。季節是春天,卻像秋天一樣,蕭瑟寒涼。東坡講的是外在季節氣候,也同時是內在心情,「苦雨」、「蕭瑟」都是風景,也是心境。

「臥聞海棠花」,蘇詩注解,常說海棠是蘇軾故鄉四川原生種的花。詩裏的「海棠」,可以是面前的花,也可能是遙遠家鄉曾經有過夢想的美麗年輕生命;而現在,海棠花凋零墜落了。

「泥汙燕支雪」,紅得像胭脂、白得像雪一樣的花瓣,紛紛掉落土中,被泥濘污染弄髒了。十個字,用「花」和「泥」的意象做對比。「花」是高貴潔淨、美麗而充滿色彩的;「泥」是卑微骯髒,低下而黯淡的。把這兩個字的書法放大,可以看到「花」和「泥」有纖細牽絲牽絆在一起,透露「花」與「泥」間的兩難糾纏。

年輕的時候,蘇軾的生命像一朵燦爛、高傲、自負的花;現在落難黃州,覺得「花」被「泥」土弄髒了。「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」,黃州時期,東坡的詩句好像在反覆問自己:你還要不要這麼潔癖,這麼堅持?要不要像一朵花,固執自己的高貴潔淨,不肯俗同流合污?這是自屈原以來,遭遇誣陷時文人對自己的共同詢問質疑。

「闇中偷負去,夜半真有力」:這一段是來自《莊子》的典故,莊子在談時間的流逝,用了一個比喻:有人怕自己的船被偷走,把船隱藏在山谷當中,以為很安全。沒有想到,半夜時分,河水漲潮,把船漂走了。莊子比喻時間像潮水,人在睡覺的時候,時間也在流逝,沒有人能躲過時間的偷襲侵蝕,青春藏不住,生命最終會被時間帶走。

這年蘇東坡46歲,人到中年,容易感觸時間快速消逝。落難之後,蘇東坡對時間的感傷更強烈。彷彿不知不覺時間在暗中把他的青春偷走了,把生命中許多少年時的夢想偷走了。「夜半真有力」,越是在夜半睡眠中,越是不覺察的時候,時間的消逝越快。時間如此逝去,強勁有力,摧毀一切存在。

「何殊病少年,病起鬚已白」:覺得自己原來還是青年,充滿夢想熱情。沒有想到,一場大病醒來,頭髮鬍鬚都白了。這裏的「病」不止是講身體的病,也是「烏臺詩案」的傷害,抓到監獄裏,遭受污辱恐嚇,生命遭遇巨大挫折磨難。等「病」過去了,忽然發現,頭髮都白了。頃刻間,從青春轉為衰老。

了解意思後,接下來就把視覺停留在書法線條上。


東坡的書法初看並不美,用筆很自然,有點隨意,特別因為是草稿,也不會像謄錄的定稿那樣工整規矩。

從「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」看起,字體線條從容平凡,沒有刻意造作的姿態,和東坡的詩風一樣,平實自然,不刻意求工,觀眾也沒有壓力,不像在看名家作品。

「年」這個字之後,書法字體開始變化。「惜春」二字造型很美,看來平實,卻很委婉。其中「惜」字有細的牽絲,「春」字婉轉溫柔。蘇詩和蘇書都常常被解讀為「豪放」,其實他的詩詞書法,豪放的大架構裏都不失細節的溫柔婉約。沒有細節的婉約,「豪放」就只是粗魯了。

「苦雨」二字是耿硬的筆法,使人想起唐初的褚遂良和歐陽詢,看到東坡規矩剛直,甚至峭立銳利的一面。

「秋蕭瑟」以後字體再一變,蘇書特有的蕭散表現出來,真如瑤台散仙,看來不成規矩,卻另有一種品格。

「臥聞」兩字妙極,尤其是「聞」的最後一筆,像垂掛的死蛇,像蚯蚓死屍,這就是「石壓蛤蟆體」。東坡在線條裏注入了落魄失意,沮喪而百無聊賴的慵懶。線條像一根鬆掉的琴弦上喑啞的聲音,失聲了,荒腔走板,沙啞中卻都是落魄的辛酸。

人世間都在爭強鬥勝,努力踩壓踐踏別人,標榜自己。但是,度過生死大難,東坡對世俗毀譽可以哈哈一笑了,也可以自己調侃一番。從牢獄出來,看過自己的狼狽邋遢,看過自己在死亡凌辱前的恐懼顫怖,原來生命如此軟弱卑微,手上的筆,也許知道剛硬只是故作姿態,何不讓自己看一看「死蛇蚓屍」,而不是書法上習慣誇耀的「鸞飛鳳舞」。黃州落難,他終於領悟,生命是連「美」都可以放棄的。

美的學習,常常開始於「美」的執着。漫長的「執着」之後,有可能剎那頓悟,把自己從「執着」解放出來。認同自己不過是「石壓蛤蟆」,領悟了美的放棄比美的執着更難,也更重要。美,最後其實是做回自己而已。


資料來源:
視訊《殷璦小聚──蔣勳講宋代書法》
蔣勳:《寒食帖》蒼涼的獨白書寫

(談《寒食帖》.上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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