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6年11月19日 星期日

神理氣味 格律聲色

杜甫寫詩以認真見著,他自己也說「新詩改罷自長吟」,但如果以後世對律詩格律的理解來說,他的詩不一定是學習的典範。

就以《詠懷古跡五首之二》作例子:

   搖落深宋玉悲,風流儒雅亦吾師。
平仄: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平平

   悵望千秋一灑淚,蕭條異代不同時。
平仄:仄仄平平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

   江山故宅空文藻,雲雨荒台豈夢
平仄: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仄平平仄仄平

   最是楚宮俱泯滅,舟人指點到今疑。
平仄:仄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

以嚴謹的律詩格律來看,這首詩的問題不少。

第一,第三句失黏(它的第二、四、六字的平仄與第二句的第二、四、六字的平仄不是相同而是相反)。這首詩原來的譜式是仄起首句入韻,可是從第三句開始,它便變成平起式的譜式。

第二,「悵望千秋一灑淚」的「一灑淚」連續三字都是仄聲,犯了「仄三聯」毛病。

第三,此詩韻腳有「悲」、「師」、「時」、「思」、「疑」,是支韻字。按規矩,一首押支韻的詩,非韻腳的其他位置都不應用屬支韻的字,否則就是「犯韻」,偏偏第一句「搖落深知宋玉悲」的「知」字就是支韻字。

第四,「思」有兩個讀音,作動詞用唸「詩」,作名詞用唸「試」,所以我們是「思(詩)考問題」、「思(詩)想人生」、「三思(詩)而行」,但卻是「妝台秋思(試)」、「俱懷逸興壯思(試)飛」,所以也應是「夢思(試)」;可是,當唸作「試」時,便不是平聲支韻,而是去聲寘韻,為了押韻的緣故,這裡便不得不唸作「夢思(詩)」。

儘管《詠懷古跡五首之二》存在格律上的問題,但瑕不掩瑜,讓我引姚鼐《古文辭類纂.序目》之言加以說明:「所以為文者八,曰神理氣味,格律聲色。神理氣味,文之精也;格律聲色,文之粗也。」格律者,不過是「文之粗者」罷了,都是外表的東西;文學之所謂高者,重視的是內涵,是「神理氣味」。然而,姚鼐接著說:「然苟捨其粗,則精者亦何以寓焉?」雖然「格律聲色」並不如「神理氣味」,不是文學靈魂之所在,然而它們卻是「文之精者」的載體,沒有「格律聲色」的話,如何呈現「神理氣味」呢?所以,姚鼐總結說:「學者之於古人,必始而遇其粗,中而遇其精,終則御其精而遺其粗者。斯可謂最善於學文者也。」學習的歷程是從「格律聲色」入手,先從基本的外在形態著墨,然後慢慢揣摩如何在「格律聲色」的基礎上表達「神理氣味」,到了後來,便能「御其精而遺其粗者」,隨心所欲,而不為外在形式所拘限。

2 則留言:

匿名 提到...

好難講... 因為語言因時地而異,所謂韻書亦有很大局限。古人是如何發音,根本難以稽考。我願相信杜甫是聲律高手。

文心 提到...

唐宋時代是漢語中古音的時代,中古音有「平上去入」四聲,與現代普通話(國語)不一同,普通話是在北京話的基礎上提煉而成的,屬於元代以後出現的今音,只有「平上去」聲,而「入派三聲」。

今日粵閩地區的方言比較接近中古音,所以用粵語唸古典詩文(包括駢文、律詩以至宋詞),都可以相當準確地分辨詩詞中的平仄以及四聲,而平仄是古典詩文聲律中最重要的元素。

至於押韻的問題,我們可以翻閱「平水韻」,即《詩韻合壁》一樣的韻書,便可以確定一首詩或詞所採用的韻部。當然,今日粵語或普通話的發音都與中古音不大一樣,所以我們分辨不了「一東二冬」、「六魚七虞」的分別。鄺老師也曾提醒我,今天我讀「搖落深知宋玉悲」而不覺得它犯了「八病」的問題,可能是因為今日它們的韻母已有少許的差別,「知」的韻母是i,而「悲」的韻母是ei。

最後,我要說明的是,我說杜甫詩「不一定是學習的典範」,不等於說「杜甫每一首詩都不合格律」,其實杜甫詩合格律的也不少,就以《登高》為例 (見我另一篇網誌《秋之為氣也》),胡應麟稱許是「古今七言律第一」,而高步瀛選注的《唐宋詩舉要》,他在格律與作法都要求甚高的五言長律之中,只選杜甫而不選其他人,便是對杜甫詩的肯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