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

明月詩、兄弟情

東坡與弟弟蘇轍(字子由)手足情深,感情深厚。子由在兄長的墓誌銘上說:「我初從公,賴以有知,撫我則兄,誨我則師。」表達了對兄長的敬愛;而東坡因「烏臺詩案」下獄,以為自己必死無疑,於是給子由留了一首絕命詩:「與君今世為兄弟,又結來生未了因」,字字情深意切,感人至深。

兄弟兩人年紀相近,從小一起長大,一同讀書,未曾分離,可是當官以後,由於政治的傾軋,黨爭的排擠,兩人各自遊宦於外鄉,雖然彼此相互掛念,卻長年未能相聚,只能藉詩詞抒發彼此的思念,聊以寄慰。

東坡有兩首寫中秋月的詩詞,都是與子由有關的。其一是我們非常熟悉的《水調歌頭》,當時兩人已經五年沒見過面。是年中秋夜,東坡邀集了許多同僚好友,在密州官舍庭園北邊的超然臺上飲酒賞月,大家暢飲達旦,好不盡興。可是,在歡愉之際,東坡不免想起為這座超然臺命名的子由遠在濟南,無法前來共襄盛會,因而產生了傷感之情。

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風歸去,猶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  轉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不應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。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
詞的上半闋,「我欲乘風歸去」一句傳達出其渴望遠離現實人間的想法,「猶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」則暗寫自身對出世的寂寞感到畏懼,而隱含了出世與入世之間,在抉擇上的徘徊矛盾。下半闋雖然悵嘆兄弟兩人分別兩地,但卻未作淒楚之語,反而自我安慰,認為人有離合就如同月有圓缺一樣,自古皆然,沒有什麼好悲傷的,只希望兩人彼此珍重,在千里異地共享這中秋美好的月色。

第二年,兄弟兩人終於久別重逢,子由陪伴東坡到徐州上任。八月十五日,兩人更相偕好友泛舟呂洪,共度中秋。想到去年今日,東坡還作《水調歌頭》懷念子由,而此時兩人竟然能夠同在一起遊賞明月,波光粼粼,月影灩灩,這是多麼令人愉快而又難得的時光,可是第二天,子由即要啟程赴南京任職,所以雖然相聚的時光無限美好,但即將到來的離別又不免令人黯然神傷。東坡於是寫了《中秋月》:

暮雲收盡溢清寒,銀漢無聲轉玉盤。
此生此夜不長好,明月明年何處看。


詩的前兩句是寫景,描寫當夜暮雲彩漸漸散去之後,皎潔如白玉盤的明月露出臉來,散發着清光寒氣,在寂靜無聲的銀河裡慢慢地移動。在如此的良辰美景之下,兄弟兩人同聚賞月該是多麼歡愉的一件事。可是繼而一想,過了這一夜,明天兩人又將要相隔千里,那麼像今夜這麼美好的時光又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再度擁有?至此不免令人要格外的悵然感喟,因此詩的三、四兩句由寫景轉而抒情。人生總是易散難聚、好景不長,而且縱使明年今夜也有如此明亮的月色,但是兄弟兩人還不知道會分別在什麼地方觀看?

全詩雖只有短短的28個字,但其背後卻蘊涵了良辰美景的歡樂、兄弟的手足情深、即將離別的不捨,與良辰難再、未來難知、人事無常的感喟,可說是意蘊豐富,含情無限。


參考資料:李怡芬《蘇軾〈中秋月〉詩賞析──兼述蘇軾、蘇轍兩人的一段中秋緣、手足情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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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2月1日 星期二

再來一次瀛楓行

祖谷溪的戀戀紅葉
參加了「流浪攝」主辦的攝影團,十一月底到日本四國旅遊。

說實在的,這次旅行,是給宣傳品上不同顏色的秋楓所吸引,一心是想看滿山紅葉的景致,而攝影則其次。可惜氣候暖化,只見到零星的紅葉樹,令我很是失望。不過,行程中風光怡人,而且吃得好住得好,晚晚有溫泉,也算是物有所值。

過了這次旅行,才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般熱愛攝影。看着團友不斷換鏡頭濾鏡、調光圈快門,一個景象可以拍十多二十張的照片,而我哩?才沒這個能耐,拍了兩三張就轉移陣地。

第二個發現是,攝影很會誤導人,明明只有一兩棵紅葉樹,如果技術得宜,加上後期製作,仍可以拍出叫人「嘩嘩」聲的照片。

倉敷的花樹
團友說,我是參加了不適合的團,一個連焦距也不懂的初哥,跟了一個進階攝影團,當然是不得其門而入了。

栗林公園

不過,也有朋友有不同的見解,他們認為只要用心,不論器材的檔次,仍能拍出動人的照片。有了他們的鼓勵,我就不怕野人獻曝,繼在臉書上貼上團友的傑作後,在此分享我的少許照片,不是很漂亮,也不一定有日本風情,權作這次旅程的一些紀錄。

難得的紅葉樹

樹幹上的小蟲
淡路島即景
浦富海岸的日落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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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17日 星期二

遇上生命中的晴和雨

黃州時期的東坡,心情時常反覆,一方面他因「烏臺詩案」入獄受辱而憤憤不平,另一方面他不斷勸慰自己,力圖走出困境。

我想,人們之所以一千年來都沒把東坡忘掉,是因為他真實誠懇。現在我們形容東坡,總說他「豁達」、「豪放」,但當我們深入細讀他的詩詞文賦,就感受到他跟我們一樣,都是一名凡夫,有內心的爭扎,但他偉大之處,在於他敢於真實地直面人生的黑暗,也願意自我調整,讓自己不論被貶到哪裏去,都能適應環境,心平氣和。他誠懇地把他的心路歷程記錄下來,啟發後世的我們,也能在困境之中找到自處之道。

讓我們先看看他初到黃州時所填的詞《卜算子》:

缺月掛疏桐,漏斷人初靜。誰見幽人獨往來?縹緲孤鴻影。  驚起卻回頭,有恨無人省。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。

東坡被貶黃州,起初連一個住的地方也沒有,逼不得已住在寺廟內。冬日晚上他睡不着,看着未滿的月亮掛在枝葉疏落的桐樹上,外面夜深人靜,自己孤獨一人,沒有人看見,沒有人理睬,因為他是政治犯,朋友都不敢跟他往來。這時候遠方來了一隻鴻鳥,身影投射在地上,讓東坡吃了一驚,回頭一看。他現在是驚弓之鳥,心裏有別人不知道的恨意。孤鴻在樹間飛來飛去,都選不到落腳的樹枝,只能寂寞地棲身在冷冷的沙洲上;東坡也是一樣,他寧可孤獨被貶黃州,也不肯與小人為伍。

這首詞格調很是蕭殺,寫景也是寫人,反映了東坡當時還沒從「烏臺詩案」的陰霾中走出來,內心充滿幽憤寂苦之情。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,但如果他一直沉溺在這種情緒中,他只會是一名普通的文人,而不是我們認識的東坡。

東坡沒有被情緒所困,亦沒有被憤恨和痛苦所擊倒,他慢慢自我調適,到了到黃州的第三年,他寫了深為人所鍾愛的《定風波》:

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。誰怕。一蓑煙雨任平生。  料峭春風吹酒醒,微冷。山頭斜照卻相迎。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
當天他與朋友出遊,路上遇雨,卻沒有雨具,同行人皆狼狽不堪,但他不覺得。他說不要去聽風雨打葉穿林的聲音,不要再想那些令我們有恨的遭遇,倒不如慢慢走,邊走邊唱歌邊吟詩,手帶竹杖,腳穿草鞋,較騎馬更輕快,擔心什麼呢?不過是一場風雨罷了!更何況,能像行走江湖的穿蓑衣、戴草笠的漁夫,終其一生與大自然的風風雨雨相對,也是挺愜意的。一陣料峭春風,吹醒我的酒意,有點冷。西邊山頭的夕陽,出來迎接我們,回頭看剛走過來的一路泥濘,也看到自己從「烏臺詩案」以來受到的屈辱,可以回去了,也無風雨也無晴,我們一生會有好日子,也會踫到壞日子,其實日子就是日子,沒有好壞之分。

在此時,東坡釋懷了,他上了人生的一課,完成了一份功課,心境從「有恨無人省」逐步蛻變成「也無風雨也無晴」。當我們遇到困境時,也許無法一步就做到「也無風雨也無晴」,但我們可以有這份信心和期盼,生命的本質就是「晴雨交替」,我們總會遇上順境和挫折的時候,所以不要給工作或生活上的「風雨」,打亂陣腳。不論是晴是雨,我們都有快樂起來的理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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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11日 星期三

《赤壁賦》給我的感悟

金代武元直《赤壁圖》(台北故宮博物院館藏)
東坡被貶黃州,政治上很是消沉,但卻是他文藝上的豐收時期。1082年的晚春,他寫下了《寒食帖》,同年七月及十月又分別寫下傳頌千古的前、後《赤壁賦》。

前、後《赤壁賦》是我高中中文科的範文之一,我印象深刻,中間有一段由主客對話引申出來的哲理,很是精彩,我終生難以忘懷。猶記得,我初畢業踏進職場,遇到很多不遂心的事,當時我便在晚上抄寫《赤壁賦》,以舒解心中的鬱悶。

那一段主客對話的由來,是東坡一行人泛舟遊於江上,客人吹奏起洞簫,「如怨如慕、如泣如訴」,與當時他們「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」,「飲酒樂甚,扣舷而歌之」的歡樂氣氛不甚諧協,於是東坡便問客人所為何事?

客人從他們赤壁之遊,想起了曹操這位一世之雄,當年他率領八十萬大軍東渡長江,準備一舉殲滅孫劉聯軍,成就統一中原的霸業,可以想像他當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!可是,縱使是歷史上再偉大的人物,也會隨年月的流逝而灰飛煙滅,更何況是客人和東坡這類與漁翁樵夫作伴的小人物呢?這種「志不可得,而年命如流」的恐懼,是千百年來人人共有之情,就如東坡,他身懷宰相之才,正值中年這個黃金歲月,卻被貶黃州,有志難伸,客人的話正正說到他的心坎去了。

面對困境,東坡以佛道的哲理來排遣愁懷,回應中既有莊子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齊一」的氣概,又展現佛法的無常觀,這也是我抄寫《赤壁賦》時反覆品味之處。

蘇子曰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,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?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」

他以水和月為比喻,江水是不斷流逝,沒有一刻是相同的,但水的本質卻不變;月亮從新月走到圓月,再歸於無,循環不息,但月亮卻永遠存在於天地之間。因此,從變化的角度看,所有的事物都是瞬息萬變的;從不變的角度看,萬物都是無窮無盡的。就好像東坡,他離開我們差不多一千年了,他的肉身早已消亡,可是我們今天還可以透過他的詩文書法,感受到他生命的溫度,所以他的精神是長存的。

接着東坡說,天地萬物各有主人,如果不是自己的東西,則一絲一毫都不會拿取,但自然界的清風朗月,是人人都可以享受都到,也不會為任何人所獨佔的。在這裏,東坡借大自然的慰藉,放下自己的失意和人世間的爭名奪利。

我在早年工作期間,常常執着一些原則不放,又會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,不被欣賞,沒有一點價值,於是很是消沉。然而,《赤壁賦》告訴我,若把我的執着放在變與不變的道理之中,便會變得很無謂。至於我所做的,自有其價值,但若我想藉此換取名利的話,就得視乎天時地利人和,不一定能如願以償。如果我能放開一點,知道自己所做的,是打從心底樂意做的,或是覺得自己應該做的,就能夠不把結果看得那麼重,而可以享受做的過程,也讓自己活得快樂一點。

就這樣,抄着抄着,彷彿聽見東坡勸慰着我,我的鬱悶也就輕省起來了。


外部連結:《赤壁賦》的全文及語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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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1月7日 星期六

寒食帖:流傳千年的傳奇

寫完了《寒食帖》的內容和書法(上集下集),回頭寫寫它如何流傳下來。它的命運跟它的作者一樣,都是幾番風雨,飽歷滄桑,叫人感動,又令人感喟:冥冥中真有神靈庇護啊!

東坡詩(局部)、山谷跋,中間小字是乾隆帝的題跋。
紙末有燒痕印。
《寒食帖》於1082年完成後,幾經週轉,傳到了河南永安縣令張浩之手。由於張浩與「蘇門四學士」之一的黃庭堅相識,1100年7月,張浩攜同詩稿到四川眉州青神縣進見黃庭堅(號山谷道人)。黃山谷一見詩稿,十分傾倒,即時想起被貶到遙遠海南的故人。

山谷比東坡小九歲,一直以學生自居,景仰東坡詩文人品,他們亦師亦友,也常彼此調侃,戲弄對方。他一生被東坡牽連,也一直被流放,1105年於廣西去世。他看到詩稿,自然感慨萬千,提起筆來在卷尾寫出氣酣筆健、與蘇字珠聯璧合的書法:

「東坡此詩似李太白,猶恐太白有未到處。此書兼顏魯公、楊少師、李西臺筆意。試使東坡復為之,未必及此。它日東坡或見此書,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。」

其後,《寒食帖》為歷代收藏家珍藏,只有少數書畫大家如董其昌可以得見。

清朝將《寒食帖》收回內府,並列入《三希堂帖》。自視甚高的乾隆帝親自題跋,書於東坡與山谷字之間,可是他對自己的書法信心不足,塗抹了又再寫過,真是矯情!

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,《寒食帖》險遭燒毀,至今仍在紙的末端留有火燒痕印,可是恰恰就是墨跡沒有被燒去,不可謂不神奇!

自此,《寒食帖》流落民間,為馮展雲所得,馮死後為盛伯羲密藏,盛死後被完顏樸孫購得。民國後,曾於1917年在北京書畫展覽會上展出過,受到書畫收藏界的密切關注。1918年轉傳到顏韻伯手中。

這裏補記一個故事,洋務運動領袖、湖廣總督張之洞曾與《寒食帖》有一面之緣。1902年,有客人持《寒食帖》謁見張之洞。張之洞喜出望外,願以身上貂裘換取《寒食帖》,可是客人一心為兒子謀取官位,張之洞卻斷然拒絕,放棄了成為《寒食帖》主人的機會。

話說顏韻伯購得《寒食帖》,1922年,他在遊覽日本東京時,將《寒食帖》高價售予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。1923年9月東京大地震,菊池家遭遇火災,所藏古代名人字畫幾乎被毀一空,當時,菊池惺堂冒着極大危險,拚死從烈火中將《寒食帖》搶救出來,一時傳為佳話。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東京多次受到美軍空襲,但《寒食帖》都幸而無恙。

國寶長期流落海外,國人不免心中難過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,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杰囑付友人在日本訪覓《寒食帖》,當知道下落後,即以重金購回,並寄存於台北故宮博物院,直到1987年捐贈出來,成為故宮博物院的珍藏。

以上的故事,都記錄於《寒食帖》的題跋。題跋是書籍、碑帖、字畫等前後面的文字,內容多為品評、鑑賞、考訂、記事等。看着《寒食帖》的題跋,想起東坡的一生,有時感動,有時感傷,雖然命途多舛,但最終都能回歸故土,了卻平生心事。


舊文重讀:一個承傳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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