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星期《信報》有中樂團首席琵琶家王梓靜的一段話:「西方文化要求準確,中國卻講虛。虛是空間,我們經常往虛的空間發展,所以不會切割得很準確──或說這是一種心裡的準確,不是表現於外在的準確,摸不到也看不到。我彈一個音出來,後面的餘震,才是我內心想要表達的東西。」
我曾學古箏,老師很重視按音的指法,說的就是「彈一個音出來,後面的餘震」。長長的一張古箏,右邊用來彈音的部分很小,左邊的絃線全用來按音,造出綿延不斷的餘音。古箏好聽不好聽,端視乎是否「餘音裊裊,不絕如縷」。
中國文化,貴乎含蓄,所以「言有盡而意無窮」是一切藝術的最高標準,不僅音樂如是,詩藝也是如是。試看初唐詩人張若虛《春江花月夜》的其中兩段:
春江潮水連海平, 海上明月共潮生; 灩灩隨波千萬里, 何處春江無月明!
江流宛轉繞芳甸, 月照花林皆似霰; 空裡流霜不覺飛, 汀上白沙看不見.
詩一開篇便勾勒出一幅春江花月的壯麗畫面:江潮浩瀚無垠,一輪明月隨潮湧生,氣勢宏偉。好一個「生」字,賦予明月與潮水以活潑的生命。月光閃耀,哪處不在明月朗照之中?因此「流霜不覺飛」,「白沙看不見」,就連江水流經的原野,月色瀉在花樹上,像是撒上一層潔白的雪。
江天一色無纖塵, 皎皎空中孤月輪; 江畔何人初見月? 江月何年初照人?
人生代代無窮已, 江月年年只相似; 不知江月待何人, 但見長江送流水.
整個大千世界都給月光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色,渾然只有皎潔明亮的月光存在。這自然引起詩人的遐思冥想:「江畔何人初見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」詩人神思飛躍,但又扣緊人生,探索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。他沒有傷秋悲秋,而是想到儘管個人的生命短暫,但人類卻綿延久長,因此「代代無窮已」的人生就和「年年只相似」的明月得以共存。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中得到欣慰,乃緣於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,也讓我們見識到公元七世紀的中國人,面對未知的前路,是多麼的自信而豪邁,所以能走向盛唐,創造歷史光輝的一頁。
每次我讀到這首詩,都深深感受到詩人筆下的雄渾,掩卷之後,還能看到那壯美的景色,久久不能平靜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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