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2月14日 星期二

古道.水鳥.香花

前言:前文提及台灣著名作家、自然觀察者劉克襄在星期日《明報》書寫香港的大自然之美。以下摘取其中三篇的片段,或述古道,或寫水鳥,或描香花,既可見其文筆之秀麗,亦可窺探香港物種之阜盛。原文與插圖可於《明報.世紀》Facebook中下載。

東梅古道見聞
看到「古道」這個字眼,總是倍感親切,因為年輕時最喜愛探訪古道。何以如此偏好,概因一般尋常山路或步道,休閒旅遊之味偏重,惟古道多添增了探險和人文歷史想像的氛圍。如今世界各地,都保留有古道或舊路,供旅人觀光、健走和教學,只可惜香港尚未形成氣候。其實香港在密如蛛網的山徑裏,古道也是重要特色之一。零星估算,少說還有三四十條,尚保持完整,且又古意盎然。只因香港老路多為生活之細道,少有戰爭、遷移等路線。不知是否此因,古道之論述明顯偏少,也未形成重要的山路。

東梅古道(圖:劉克襄)
東梅古道何以稱呼得來,顧名思義當是東涌到梅窩的舊路,因為聯繫着兩頭,遂有此名。更因山上又有二三村落散居其間,古道之實遂有了生活的強力佐證。

夏初時,我決定探訪此一大東山北邊的重要古道。清早搭乘渡輪抵梅窩後,意外逢上大雷雨。初時撐傘為躲雨,但走沒十來分鐘,雨勢頓歇,陽光露臉,隨即轉為炙熱地曝曬。若無此傘防曬,恐難以捱過。

穿過梅窩老村,沿路好行,迂迴繞過好幾間廢棄的古屋,高昂的鳥聲變化不斷,從美麗的田疇間傳來,猜想是豬屎雀和黑臉噪眉的傑作。清新亮麗的錯落鳴啼,搭配着梅窩特有的鄉間風味,儼然村徑上的田園奏鳴曲。迂迴繞過蒼翠的蝴蝶山,雷雨過後的銀礦灣瀑布奐然一新,我幸運地瞧見水勢驚人的瀑布,如山洪爆發。

古道上座落着三個小村,依序為大蠔、牛牯塱和白芒。它們合組為三鄉,蟄居山野,都是兩百多年歷史的老聚落。

從牛牯塱,若不轉彎去白芒,直接前行,經過兩間士多,再過一鐵橋即大蠔灣。大蠔河匯集眾小山溪,在此注入河灣。一條古道有緊密地三座小村,形成魚米之鄉,跟大蠔河流域的存在有着密切關聯。大蠔灣提供了紅樹林的多樣生長。大蠔河銜接之,創造了淡水魚棲息的美好空間。香港淡水河魚類一百五十多種,光是這條低地河流即佔有三分之一,生態資源之豐,堪稱香港淡水河之冠。想要認識香港淡水河域動物, 勢必得走訪此地。

沿着大蠔河觀察,除了貝類,我最感興趣的是香魚。古人烤吃香魚,清甜味有餘,自古留傳。台灣仍沿習此風,以火炭烤料理,我偶爾食用時,常一邊感傷。

香魚是迴游型魚類,在台灣的河域已經消失半世紀。以淡水河為例,往昔秋天白露時分,牠們從上游抵達下游的卵石灘區產卵。戰後因工業污染和濫捕,頓時絕跡。後來不得不以日本陸封型的香魚,繫放於淡水河上游。我一直期待着它日俟河之清,香魚能夠回來。

根據魚類專家莊隸華兄的經驗,香魚在珠江算是常見,但偶爾也會游進大蠔河產卵。不過,根據一些報紙的描述,公路和地鐵等出現後,香魚好像也絕跡了。站在大蠔河,想及此事,不免充滿歷史對照的感傷。

(原文刊於《明報.世紀》,2012/01/29,可按此下載。)

走進南生圍
一路上的大喬木都是桉樹和相思樹家族,在地的苦楝和黃槿也常見。苦楝落葉了,僅存暗黃果實懸掛着,襯着藍天,甚是秀麗。中途豎立有賞鳥牆,但像我這樣帶望遠鏡觀鳥者不多,多半攜帶數位相機。

約莫一陣,道路旁邊出現更適合散步的林徑,狹長地蜿蜒。我隨即轉換路線,避開車道上的車輪和腳踏車。走進陰涼而鬆軟的泥土路,整個人頓時更加愉快,更能專注地聆聽鳥聲。

我約略記錄了在地鵯科、噪眉和八哥的吵鬧和熟絡,鷸鴴科候鳥的高遠清亮,以及鷚科南來度冬所發出的清寂鳴聲。鳥聲此起彼落,展現自然的不同曲目,從草原陣陣傳來,那是最美妙的走路伴奏聲,任何樂團都無法取代。

反嘴鴴(香港稱反嘴鷸)
未幾,錦田河上出現不少琵嘴鴨在泅泳、打盹,鸕鶿和蒼鷺偶爾掠過。又過一陣,還有漂亮優雅的黑白大型水鳥三兩出現。牠們是久違的反嘴鴴,竟在河上走路覓食。此一情形意味着,河道之水並不深。反嘴鴴在台灣相當罕見,我許久未邂逅,看到自是歡喜。但我這歡喜十分可笑,沒過多久,牠們在漁塭集聚的數量,遠遠超過我的想像。

印象最深刻的一景,乾涸的漁塘旁,苦楝枯枝上,幾十集鸕鶿大剌剌地棲滿,彷彿裁判。漁塘下則巧趣地分成兩個集團。其中一隊,集聚了數百隻琵嘴鴨、高蹺鴴和蒼鷺等水鳥,全部望向東邊。另一群在對岸,全都是反嘴鴴,高達上千隻,與其對峙着。

這兒簡直是香港水鳥集聚的旺角。牠們選擇的不在米埔,也不在天水圍,而是南生圍。一塊被財團買走,政府默許興建樓市,即將消失的濕地。一塊讓人想起綠色之都,柏林城郊美好森林的涌口環境。此地未刻意經營管理,生態環境就如此蓬勃,如今卻要在環保意識高漲的年代,執行不符環境正義的開發,實在教人憤怒難平。

(原文刊於《明報.世紀》,2012/02/12,可按此下載。)

白蘭和夜香花

以下想小題大作,嘮叨地敘述白蘭和夜香花,兩種尋常到多幾個形容,都會變成贅話的植物。秋天以來,我在郊野、街道和菜墟多次接觸後,隱然察覺它們是香港非常重要的香花植物,但素來較少被着墨,因而還是貿然地想抒發己念。

白蘭
百年老村前,佇立着一棵高大的白蘭。這一幽微的郊野景觀,在新界地區並不難邂逅,譬如北港、梅子林等地,都有此情景。夏秋時節,站在白蘭樹下,聞着濃郁的香味,再穿村而過,這情景就更加美好了。

白蘭不獨在這些郊野村落蔚然生長,離島的老聚落附近也常看到身影。在坪洲巷弄裏,白蘭更有兩人抱之軀。縱使在現今郊區或市區的別墅,我們也常看到高大的白蘭,偎依着屋宅,跟諸多食用果樹一樣,成為住家重要的自然景觀。白蘭受到港人的偏好,從過往傳統到現今,始終被維持着,並未因外來花卉地引進而被淘汰,更證明它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。

白蘭真正名字叫白玉蘭,屬於高大的熱帶常綠喬木,不知何年從南洋移至嶺南。長葉大而橢圓,整株外貌看似尋常,但每朵白色花苞都從腋芽間悄然長出,再開展出精緻的肉質花瓣。

觀看白蘭最好的季節應該在春天以後,那時開始冒芽。嫩芽長完後,花苞開始出現。春天時,每一節點的新芽,幾乎都有花苞,產量最大。白蘭一晚開兩回。第一次,最外層的四片花瓣,微微開啟,彷彿在做預告。接着略微閉合後再開啟,花瓣長度再大一點,展現更美的內涵。

街上販售的白蘭花味道,初時也偶有濃郁過頭,令人頭暈噁心之感,有可能是添加了芳香劑。白蘭花凋萎時多呈褐色,若凋萎後變成黑色,說不定是成長過程,被施打了藥物的原因。

我因(在台灣)有過驚駭的白蘭經驗,看到香港地區的白蘭,仍然古典地在自家庭院裏高大長出,或者孤傲地挺立在一座老村前,我更有一種美好和溫馨的想像。尤其是聞到白蘭花春,更特別珍惜,願意多在樹下駐足更長的時間。

白蘭與夜香木(圖:劉克襄)
夜香花
有一回,受到各地都熱烈歡迎的電視節目《康熙來了》,邀請著名的化妝師牛爾講述。他在節目裏提供了一道來自越南的養顏美容湯品,主要食材有文蛤、楊桃乾、鮮魚肉和一種綠色時蔬。只見所有食材都暗沉於下,唯獨那青綠的時蔬浮升湯面。

我相信老一輩廣東人看到了,想必會興奮地指指點點。那是嶺南非常具有代表時蔬,若無此食材,整鍋湯品難以提升層次。但此物非九層塔、迷迭香等必要之調味料,而是提香之物,較接近蔥花和薑蒜的用途。

此物叫夜香花,我初次見到,在河背水塘附近一家山腳的有機農場。農夫正貼着掛網採摘,一邊敘述其好處。後來在各地濕街市走逛,不少菜攤都有販售。此一攀藤,彷彿天生是為熱帶住民的飲食文化而生長。開花時,淡綠花萼托出一朵朵小花,白中帶黃,叢生一束,結串如吊鐘。黃昏之後,趨近嗅聞,周遭盡是清淡幽香釋出。

以前嶺南農家特別偏好栽種,平常做為遮陽的綠籬,花開季節才採摘花蕊做為食材。夜香花乃夏令的清淡蔬菜,去除略帶苦味的花萼,可煲可湯可粥,清炒亦佳。簡言之,做為主食的配角,夜香花總能稱職扮演,清香消暑消濁之物,絕不奪主食光彩。

夜香花受到廣東人喜愛,跟其充滿食療之用途,想必也有密切相關。清肝明目或祛風除濕,最常被人提及。但我食用夜香花只是好奇。不論夜香花炒蛋,生滾瘦肉粥灑上一些,都能具體感受到它的清而不膩,誠為粵菜野菜植物之代表。

夜香花(Telosma cordata)係蘿藦科的蔓藤植物,像苦瓜般攀掛鑽探。如今我們在鄰里街坊常見的,應該是夜香木(Cestrum nocturnum)。此茄科灌木,常以密密麻麻的淺綠小花,在夜間綻放,釋放強烈香氣。其味濃郁,方圓六七公尺皆可聞。以前民間便有一說,此物如妖嬈女子,不若白蘭的清雅、淳樸,因而欲除之而後快。但夜香木就像植物界裏的臭豆腐,愛惡皆有。喜歡的人總是驚艷其香氣的綿長。

(原文刊於《明報.世紀》,2012/01/21,可按此下載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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