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9月16日 星期五

切膚之痛

前言:一個局外人看「九一一」恐怖襲擊,可以分析得很冷靜,甚至冷血,像我寫的《再思九一一》;但對於死難者的家屬,那卻是一道不能癒合的傷疤,令人泣血椎心。

以下一文節譯自Torn apart: the people behind the posters, Financial Times, 2011/9/10-11


在世貿中心受襲後數小時,街上貼滿以百計的尋人單張。它們最初湧現在醫院門外,然後迅速向四周的街燈、牆壁、樹木、櫥窗、地下道標誌擴展出去,以至任何一個可供膠紙黏貼單張的公共地方。

不久後,這些單張變成對亡者的致意,是簡短即時的訃聞,讓人知道失蹤者已經永遠離去。

有些單張寫得很有希望,「據報仍生存,但受了傷。」有些會提供牙齒紀錄或傷疤的情況,以供屍體辨認,但大部分都是提供與搜尋無關的個人生活資料,如有幾個孩子、在這國家生活了多少年,或者家人多麼愛他們。「兩個孩子很掛念他,每天都在問他......我們很愛你!」這是一張父親與三歲兒子合照單張上所寫的句子,幾乎是說家人越想他,他便越有機會回家。

泰利.嘉贊尼(Terry Gazzani)的尋人單張最像一篇悼文──它請認識泰利的人回電郵;它沒有提供電話號碼;它不是尋找關於泰利的資訊,而是請求人們記念他。「一九七七年二月廿三日誕生;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失蹤。」泰利的親友知道這天是他的死忌,但為策萬全,只寫作「失蹤」。單張上的照片也不是近照,而是展示親友心中的泰利:自信、英俊、有魅力、懂得尋找樂趣。

泰利在北座受影響區之上的104層工作,是Cantor Fitzgerald金融服務公司債券部的員工。該公司在「九一一」中有658名職員罹難,遠較其他公司為多。這是泰利在麻省本特利學院(Bentley College)畢業後第一份真正的工作。

安東尼和妹妹姬絲汀是其中兩位幫忙張貼泰利尋人單張的成員,他們請影印店放大泰利的照片,店舖的女士看後忍不住哭了起來,「我永遠無法忘記貼上膠紙時的感覺,真的很瘋狂,」姬絲汀回憶說,「我覺得自己至少幫上忙,雖然我心裏明白,這也無法把泰利帶回來的。」

泰利是馬田和翠西的獨子,事發時仍與他們同住。翠西是小學老師,最近退休,丈夫馬田是一家首飾店的店主。要他們憶述泰利,是難為他們的事情,但他們仍願意接受訪問,轉介其他的親友,因為他們希望泰利的名字能夠永存,成為人們口中常道的人物。

翠西在世貿中心遺址附近的訪客中心當義務導遊,每星期數次。她擅於聊天,讓人安心。她把遺址的數據事實倒背如流,流暢得令人忘了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裏,但在行程將要完結時,她把備忘卡拿出來,告訴你她廿四歲的兒子在事發的北座死去,並回憶幾個難忘的片段:那一刻當她明白兒子永遠不會回來;大批親友在接下來的日子裏,駐守在她家;泰利與朋友在最後的通電說:「別擔心,我要回家了,告訴我父母我愛他們。」

在「九一一」事件後的第一個星期一,她回到工作崗位,「我需要常態的生活方式,而我不知道什麼是正常。我們最終要學習過沒有泰利的日子,如果我回到學校,便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學生身上,忘卻家中發生的事。」

然而,丈夫馬田七年來,一直迴避復工。二零零四年的聖誕節,他嘗試重開首飾店,但接待顧客,令他緊張得不知所措。於是,店舖便給擱置了,他藏身小房子裏,為兒子建立一個網站。

馬田跟其他「九一一」的家庭一樣,收到賠償金後,毋須為錢工作。每個家庭根據預估收入,平均獲得聯邦政府發放超過二百萬元的賠償金,這最終是要保護航空公司:接受了賠償,就等同放棄提出訴訟的權利。

「我們生活得較以前富裕,」馬田說:「當然我們更希望泰利在生,多於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,但這些年來我們去了多次遊艇旅行,買了很多東西,請了親友多次晚飯。」最終,翠西給馬田下最後通碟:回去工作或者賣了店子,這不是錢的問題。現在他每週工作三天,每天四小時。

與馬田的訪問是在翠西之後。當馬田告訴翠西他也願意受訪,翠西震驚不已,她在電郵中形容這是個「哇一聲的時刻」。馬田透過電話接受訪問,而翠西在後面的廚房幹慢活,以圖保護馬田。馬田大概談了一個小時,直到他說:好了,就這樣了。

「這不是我早上醒過來後的第一件想起的事情,但以前是的,」他說:「我整天在想,但想起的次數越來越少。」馬田讓親友談泰利,但「像帷幕遮蓋他似的模樣,」翠西說,他躲到電腦那裏。

到處都有泰利在尋人單張上的照片。翠西放一張在她的身分證裏,也把它印製在多年來發出的邀請卡和紀念卡上,「我們都有這張照片,我對他一直留在那個年紀、困在那個時刻,感到疲倦,」姬絲汀說。

馬田和翠西想記着泰利,但卻想忘記那一場襲擊。當電視螢幕播放大廈崩坍的畫面,他倆都別個臉去。他們也不談引致「九一一」事件的政治原因。「我們對政府做錯事而付上代價這些一派胡言,不感興趣,」馬田說:「這是發生了的事,沒有人能解釋。」

「九一一」紀念館有兩個一平方英畝大小的嵌入式水池,位於兩座大樓的原址之上。水像瀑布似的流入深淵之中,象徵一座水造的墳墓,有些人認為太傷悲了,但這正是主題所在,「我們心中一直存在裂開的破洞,」姬絲汀說:「他們在那裏重建,我感到欣慰。我們能證明自己很堅強,回來這裏,但是,已失去的是無法替代。」

很多人還保留他們的尋人單張,有一些被紀念館和博物館正式收藏,有一些還懸掛在世貿中心旅客中心。站在這些歷史陳列品中,感覺很奇怪,覺得與單張上的人物有很一種緊密的連繫,知道他們的故事、知道深愛他們的親友的傷痛。然而,「九一一」事件死難者的親友正正希望我們如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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