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了李商隱,又忍不住寫寫我的偶像蘇東坡,這回介紹他的慢詞《八聲甘州》。《八聲甘州》,雙調,前後片各四平韻,一共八韻,97字。這種體制,非名家大手筆,難有佳作,但偏偏《八聲甘州》的佳作不少。
蘇軾對他的同輩柳永所作的膩詞,頗有微言,然而對他的《八聲甘州》,卻推崇備至,說「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」;而東坡自己的《八聲甘州》,也是感人至深,獲得「正如天風海濤之曲,中多幽咽怨斷之音,此其上乘也」的美譽。現將兩詞抄錄如下:
柳永《八聲甘州》
對瀟瀟暮雨灑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漸霜風淒緊,關河冷落,殘照當樓,是處紅衰翠減,冉冉物華休,惟有長江水,無語東流。 不忍登高臨遠,望故鄉渺邈,歸思難收。歎年來蹤跡,何事苦淹留!想佳人,妝樓凝望,誤幾回天際識歸舟。怎知我,倚欄干處,正恁凝愁。 (解說按此)
蘇軾《八聲甘州.寄參寥子》
有情風萬里卷潮來,無情送潮歸。問錢塘江上,西興浦口,幾度斜暉?不用思量今古,俯仰昔人非。誰似東坡老:白首忘機。 記取西湖西畔,正春山好處,空翠煙霏。算詩人相得,如我與君稀。約他年東還海道,願謝公雅志莫相違。西州路,不應回首,為我沾衣。 (解說按此)
詞原是伶工之詞,是歌女唱給觀眾聽的歌詞,因此是靡靡之音,以婉妁為正宗。後來,士大夫也填詞,以男性的身分寫女性的情思,出現葉嘉瑩所說的「由雙重性別引申而來的雙重語境」,於是「言外之音」便成為詞的特色。
柳永在這條道路上,把士大夫的悲慨與閨婦的相思懷念相結合,開拓了詞的境界。 他的《八聲甘州》,在寫景中帶着自己的感發,「對瀟瀟暮雨灑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漸霜風淒緊,關河冷落......惟有長江水,無語東流」,詞作表現得開闊博大,富有盛唐的氣象,所以蘇軾說這首詞「不減唐人高處」。
蘇軾無事不可入詞的做法,打破了詩詞的分野,他的《八聲甘州》,是寫給他的一位僧人好友參寥子,當時(元祐六年,1091年)東坡離開杭州知州,到任翰林學士承旨。元祐初年,是東坡一生為官最得意的時期,任職高位,然而他因不同意舊黨盡廢熙寧變法,跟朝臣鬧得很不歡,對仕途也已厭倦,在詞作中反映出來。
「有情風萬里卷潮來,無情送潮歸。」既是寫眼前景,更是抒心中情。宦途詭譎,非東坡這個「一肚子不合時宜」的人所願意過的日子,「誰似東坡老:白首忘機。」他就是這樣一個率性自在,不會機關計算的人。臨別在即,他對好友參寥子說,他一定會早日辭官歸隱,再與參寥子相聚,「約他年東還海道,願謝公雅志莫相違。西州路,不應回首,為我沾衣。」這裏扣住了東晉謝安的兩個典故:謝安雖為大臣,但有歸隱東山之志,「造汎海之裝,欲經略初定,自江道還東。雅志未就,遂遇篤疾」,死後,其外甥羊曇某次醉中過當日謝安棺槨所經的西州門,回憶往事,悲感不已,慟哭而去。東坡藉此表達希望將來自己退隱的志願終能實現,不致引起好友抱憾而涕淚沾濕衣裳。
這首詞寫得悲愴真切,東坡的擔憂不是無病呻吟,兩年後,1093年,高太后崩,哲宗親政,起用新黨,東坡展起其為期七年的流放生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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